小残

永远爱着那个衰仔。

【也青】皮影戏

拔牙好痛,睡不着起来码字。


屏蔽词太多,把背景模糊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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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王也后来想起这段时间的上海时,用了“染缸”俩字。他读的书不少,非得用这个词,将上海沾上些许的俗气。


不过说染缸倒也确实——他刚来上海的第一天从江头东走到江头西,看见修得明亮精致的租界,满是欧式风情,还栽了阔叶树在两旁,街道都是干干净净的白色碎石子铺成的;也看见拉黄包车的车夫脖子上的汗巾又破又旧,羊蝎子的店隔壁就是咖啡厅,再往前面一走,好嘛,是茶馆。


那会儿两边的合作闹得沸沸扬扬,虽然还没有正式发告全同胞书,来上海的人却越来越多,帮派杂乱,谁都想抓着机会爬一爬,虽然都不知道这个机遇好是不好,总之人得向前走。


王也在西北呆了两年,坐着火车一路过来,刚到的那天还担心饮食不适应,后来才发现一切担心都是瞎想,上海是真的好哇,你能想到的,这儿都有。黄梅戏的名角也来了上海,最大的戏园给人连租了一周,每天晚上都是人挤人地买票,抢不到票的不少人围在墙外面如痴如醉地听着院内咿咿呀呀的声音,极满足地露出笑来。


王也听不惯黄梅戏,他在北平的时候听着京胡和京打喧嚣热闹的声音,来到西北之后这里的信天游更加粗犷直接,实在是没什么品味听过于婉转的小调。不过梅园的票他连着买了五天前排,不为别的,过来听戏的鱼龙混杂,他得仔细盯一盯。


诸葛青老家是浙江的,本来家里做的是茶叶和绸缎的生意,虽然到处乱糟糟一片,家里的茶楼和染坊却一直坚持了下来。最近杭州风声也收紧,每天早上驶过大街的汽车都有不同的旗子挂在前面,举着白纸疾呼的学生倒是一年年相似。他听着来茶楼喝茶的人天南地北乱侃,听见要合作的风声,听见秘密开会的动静,到最后他拉着箱子去了上海。


上海这么大,要在这里打听消息几乎不可能,还是得先从交际开始。诸葛青知道那个名角一路北上,第一个落脚的地方就是上海,他也不整虚的,派人给对方送了一束花,第二天晚上对方派了跑脚的邀他去后台。


诸葛青一直等到戏唱到最后,才从戏园的后门悄悄走进去来到后台。这会儿后台冷冷清清没什么人,戏服凌乱地堆在一边,镜子面前有两盏小小黄旧的灯还亮着,好歹能看清屋里头的摆设。诸葛青走了一圈,没怎么翻东西,坐在化妆桌前面等人过来。


半个时辰后傅蓉才拖着步子走过来,连着唱了三天,嗓子这会儿可得仔细保护着,傅蓉只是点点头没说话,食指指了指诸葛青扎在脑后的一撮长发。


“这又不是辫子,被人逮住我也能喊一句知道大清早亡了。”诸葛青开着玩笑,傅蓉瞪了他一眼,一把推开椅子上的人,开始解下头上的装饰。她不开口,诸葛青也等得起,好半天才听见傅蓉慢悠悠的声音:“前两排的人这几天就没怎么变过,那个军官学校里的人都看见了……不过有趣得很,且不说合作不合作,他们倒是先忙着划开界限了。”傅蓉说得很含糊,“就这几天,还想着拉帮结派呢。”


“有趣。”诸葛青倒是对这些事不怎么感兴趣,他还是关心杭州的动静,傅蓉嘲笑他气量太小:“别想啦,现在想自立为王的还少?你要是真担心家里的生意,倒不如趁早投靠一个厉害的将军……杨将军最近风头盛啊,江西下边都没人敢招他呢?”


“我又不单单是为了这些家业。”诸葛青懒得解释,看见没什么好说的了,就要起身告辞,被刚刚卸完头饰的傅蓉一把扯住袖子。


“哎,这都好久不见了,走那么快干嘛?”傅蓉靠过来,笑眯眯地摸着他的马尾,“让我想想上次给你化妆是什么时候来着?”


王也盯了三天,按理来说这名角每次唱完戏都得和前面几排的一个个打完招呼,没成想他就出去解了手,回来看见大厅里人走得差不多了。


……不对劲。他嘀咕着走去后门守着总得弄清楚再说。后门开在窄窄的巷子里,只有路口还有那忽明忽暗的灯,接触不良也没人管,王也只得蹲在路边压低帽子,想想要不再瘫下去当醉汉,还没伸腿呢,门口吱呀一声,有个人逃似的快步走出来,王也抬眼去看,只看见对方散在身后的马尾,和嘴巴下面有些乱的一抹红。


“嘿……”看起来是个男的,就是这副模样有些奇怪。王也还在揣测着人是不是唱戏的小配角,对方看过来,眯着眼睛没辨清神情,匆匆一瞥又离去了,那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人耽搁了名角交际呢。王也抬眼瞄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拍拍衣服也起身走了。


诸葛青算是怕了傅蓉了,这人打小在戏园长大,自己和她勉强算个青梅竹马,只不过每次都得被人抓着化一整套的妆,幸好他这回溜得快,不然又得洗上好半天,才能把那些油彩褪干净。


只不过半路中被人看了去,实在是令人不爽。诸葛青回到住处还在想着对方的眼睛——那人的头发实在是乱,就那双眼睛还是亮亮的,在那么黑的地方,诸葛青还是一下抓住对方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看起来不像是蹲墙角的痞子。


这个疑问还没落下去,他就有了答案。三天后学生又上街,虽然能派的警察都已经上了街,说是清肃,谁都明白那些学生算是撞枪口了——好巧不巧的,怎么就在租界门口闹事呢。诸葛青睡了懒觉,上街的时候人群四散,行人都木着脸赶路,要么站在一边看着警察逮了还满脸稚气的孩子就是一枪托,那学生进气少出气多,眼看着晕过去了。他今天要和杭州过来的管家商量夏天布料的事,刚巧碰到这事,诸葛青尽量挑着路边走,还是在拐弯的时候被人一把拽了进去。


“兄弟!我今天对你不住了,还得麻烦您和我……咦?”王也话说到一半卡了壳,诸葛青倒是抱着胳膊笑眯眯:“怎么帮?”


那些带着枪的大兵过来时,这边只有俩因为谈不拢生意差点大打出手的商人,看到气势汹汹闯过来的人有些愣,警察绕了一圈,指着俩人的长头发笑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不过那笑分明是带着点轻蔑的。


诸葛青倒不在乎,就凭头发还能判定一个人跪着不成?不过他这会儿心思不在这里,而是盯着眼前的人看。王也刚刚说了自己的名字,现在摘了帽子扇风,一边“哎哟哎哟”地叹气:“你说这事闹得,刚出门就被一群小孩裹着一起走,我这不冤吗……”


他的话真真假假,诸葛青听了一半进去,这会儿也不能出城见管家去了,索性跟着王也走,看看他到底要去哪。王也察觉出来,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诸葛青,后者笑眯眯地:“不是吃早饭吗,算我一个。”


他们来到王也预定的茶楼,还在开着,客人跑了个一干二净。掌柜的索性给人开了包厢图个清静。王也捏了一小块桃酥放嘴里,一边感慨:“就这家点心还不放糖!来上海这几天可真是憋死我了……”


“北方都过来人啊。”诸葛青冷不丁插话,没打算还要高手过招云山雾罩地说话,没想到王也跟听不懂一样:“可不是嘛,就上海还算能做生意了,北平也不行,那里一天天见人说鬼话见鬼就得磕头了,挣不了钱啊 。”


他说得诚恳,诸葛青在一旁冷笑。上好的平水珠茶在杯子里沉沉浮浮四个来回,诸葛青才再次开口。


“我这才想起来,咱不是在戏园后面见过一面吗?”他慢悠悠给茶水吹气,一手还敲着桌面,“实不相瞒,那位角是我打小认识的姑娘,去找她纯粹就是因为多年没见了。我诸葛青就是一生意人,来上海也不就是为了找靠山嘛,你可没必要试探我。”


“我懂我懂。”王也点头,“您看我都从北边赶过来了,上海人多机会多嘛,谁都想分一杯羹不是。”


话说到这份上,再撕破脸也没别的意思。他们坐在那一个发着呆,一个只顾得上对付那碟点心。诸葛青等了等,王也还在那吧唧嘴,喝茶如牛饮,没什么表示。他等不住了,起身一把抓住王也右手的手腕,下一秒就被人顺势卸掉力道反扣在桌子上。


“哎,哎,轻点。我要是想害你,刚刚就不替你打掩护了。”诸葛青头被抵在桌子上,不碍他斜眼看着王也:“我都闻到血味了,你也不必再装下去了吧,手得多疼啊。”


他说得轻轻松松,好半天王也才松了手放开他。诸葛青一直习惯穿长衫,王也今天还是西装革履的,还打了很正式的领带。诸葛青也没跟人客气,一边拽过领带解开来,一边把王也右手处的袖子掀上去,满袖子的血。看起来是被子弹擦伤了,不过这创口不小,半个胳膊都在往外渗血。


“就这还跟我聊什么拍马屁分杯羹呢……”诸葛青说着,一边把已经放凉好半天茶水拿过来冲了冲伤口,“忍着点,这用处比不上消毒水,但好歹还是有用。”


王也看着人熟练地拿领带包扎伤口,到最后又把袖子整整褶子抚平整,不像是一个生意人。他的眼神也没太明显,诸葛青低着头却突然开口:“打住,别想着揣测我。我就一普普通通卖茶叶绸缎的,可不想卷进什么纷争啊。”


话是这么说,接下来好几天王也都得去诸葛青落脚的旅店找他。不为别的,药店里消炎药水卡得死紧,一般人根本搞不到,诸葛青揣摩着王也应该没让其他人知道自己受了伤,只能每天一大早就来敲门。


一次两次还行,第三天诸葛青打着哈欠给人塞了布包:“您拿走,别和我客气,可别再一大早扰人清梦了。”


“这怎么好意思。”王也一边接过来布包,一边还是挤进房里去。前两次他都是上完药就得走,今儿好不容易得了闲,早饭是要蹭的——王也说是这么说,诸葛青没理会这人信口拈来的借口,一边按了铃叫人送饭,顺手把门口的报纸捡了进来,头版就是黑压压一排字,闹事的学生放出来了,警察那边还说了些官话,诸葛青没仔细看,只是扭头盯了一眼王也,那人放松得很,窝在椅子里把玩着桌子上的一把木雕扇。诸葛青没多问什么,反手关了门,还是觉得困,转身又去找他的被窝。


这房诸葛青住了快半个月,屋子里到处都是随意摆放的自己的小物件,王也扫了一周,没什么特别的,倒是窗台那边摞了一堆书。他想着起身看看,却没动作,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那柄扇子。


“老王。”窝在被子里的诸葛青突然开口,“你别想着拉我进去,我没多么高尚,奉献不了自己。”


“这么坚决?”王也没露出多少惊讶来,“我怎么听说诸葛家的长子19年奔走斡旋了不少啊。”


他这句话落下,屋子里就静了。店里打下手的端来早饭,王也接了又将门关上,自己先津津有味捏了包子来吃,馅儿还是甜口的,他今天却不怎么排斥了。


“19年?”诸葛青笑了一声,翻过身盯着坐在桌子前面的王也,“我那会儿不刚从国外回来?还以为大家都是一腔热血,没成想事情还没做完,自己人先跑了不少,冲在前面的顾先生,不还得背上自己人骂出来的罪名吗。”


“那还是得有人冲上去啊。”王也有些噎,拍了拍胸口,“再说了,摇旗呐喊的人不少,里面能有俩敢冲上去干架就算不错了,更何况现在和那时候又不同了,人可不得时时变一变想法嘛……”


“可千万别。”诸葛青没再听下去,他打断王也的话从被窝里钻出来,“我呢,只想把家里的生意保住。杭州城里谁不知道诸葛家的茶楼和染坊?谁来杭州当山大王都行,钱我给,百姓我护,大家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本事。你说我的做法对吗?”


“没什么错。”王也喝了一口茶,懒懒地开口。


“仔细品着,这可是刚炒好送过来的雨前茶。”诸葛青笑骂了一句,“你算是我朋友,受伤了出事了我也能藏你帮你,这就是我诸葛青的处世之道。但是让我也跟着投进这趟水,我不干。”他还是挂着那副笑,“说我是懦夫我也认,说我是软蛋我也不反驳。我就是不会为了别人把自己搭上去——铺子,生意,能保就保,不行就丢。这算是最谨慎的商人了吧——我也没想着当叛徒啊。”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王也不反驳,就是轻巧问他一句,诸葛青摆手:“然后呢,你怀抱一腔热血冲上去,你护着的人说不定还吐口水嫌你打扰人家安静的生活呢?你就说,有几个百姓愿意一天换一个城主啊。”


他们不再争论这件事,勉强算得上各退一步,毕竟道不同朋友还能做,至少在上海这个熙熙攘攘的地方,能遇见脾性和自己相投的人可是极少的运气。诸葛青和王也后来又去戏园听过几次戏,那时候傅蓉还在,一甩袖子娇嗔地看了一眼这边,眼睛里泪盈盈的,看得诸葛青只打哆嗦。戏散了他还没来得及开溜,就被人“请”到后台去——要死一起死,诸葛青一把拽住在一旁看笑话的王也。


然后人就被老老实实按在椅子上任凭傅蓉在他脸上抹来抹去。“这人真讨厌,我还有一天就要走了,花也不送饭也不请,合着连妆都不让我化了。”傅蓉朝王也抱怨着,将眼角最后的一抹油彩涂上去,“小时候还乖乖的,出了一趟国,嘴巴倒是越来越不饶人了!”


“……那我也没说什么呢……”诸葛青含含糊糊地反驳,被傅蓉弹了脑崩。王也在一旁乐出声,得到了诸葛青轻飘飘的眼刀,他们没说多少话,傅蓉就被杨将军的儿子请过去说话。诸葛青呲牙咧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总觉得滑稽可笑,他抹了一把嘴巴上的口红,却被王也按住了:“稀奇啊,你看一吊眉你眼睛都睁开了。”


“可不是吗。”诸葛青看着镜子慢慢眨了眨眼睛,突然回过味来:“关你什么事。”眉毛这么卸他不太清楚,之前都是由着傅蓉折腾,诸葛青全程挺尸当死人。这会儿后台只剩王也和他俩人,王也更不知道卸掉,说着要试试,反而把眼角打上的红色抹得更开,看起来诸葛青像是欲哭不哭,气得他一把打开王也伸过来的手:“得啦,你也住手。”


他们说着乱七八糟的话,王也说上海的空气湿潮,北方很干燥,一场大风能刮半个月。又说他那段时间在陕北,那个北风啊挂在人脸上眼睛都睁不开,王也坐在屋子里烤火,听见山头有汉子吼着信天游爬山……


“你还在北平住过?”诸葛青这会儿总算折腾出一些门道来,一边慢慢擦着脸,一边听着王也乱七八糟叙述里的关键词。


“嘿,我十六岁之前可不得一直住在北平吗。”王也站在后面,看着镜子里的他,“北平好啊,什么时候有机会,带你去城墙下面晒一整天的太阳,晒得人都要化成一滩水……”


“我不做那么浪费生命的事。”诸葛青皱鼻子嫌弃,好一会儿又问:“……北平好不好?”


这下轮到王也沉默了,他不再和镜子里的诸葛青对视,扭头看着一边的头饰,就算放在桌子上,还是一晃一晃,微微地抖着。


“北平不好哇,什么时候我又能回北平当废物成天晒太阳,那就是又好了。”王也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又扭过头,看着妆卸到一半的诸葛青。


“卿卿如晤……”王也没压住说出来,很快又打住话头,诸葛青“嗯?”了一声,他摇头:“你这是自己洗干净,还是等傅蓉?”


合作的事一直含含糊糊,浙江又闹着要自己干自己的,诸葛青连夜回了杭州,没顾得上给别人打招呼。好不容易半个月后再次来上海,人已经瘦了一圈,手腕处的骨头生生可见,他却不在乎,还在吐槽着交上去的那笔钱:“……没钱你当个屁的山大王,好嘛,回过味朝商会大开口……”


那会儿傅蓉已经北上了,上海他聊得来的只有王也一个人,诸葛青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太聒噪,闭嘴去喝茶,这次换他牛饮了。王也没有吱声提醒,若有所思地想着事情。


说起来他俩相处的时间短,却很快熟悉起来,只不过还是把持着一些距离——是王也顾忌着不迈开步子,诸葛青明白对方在想什么,他也没法子。


毕竟谁都说不准会不会再次变天。


却来得措手不及。那晚上海枪声响了半宿,第二天醒来街上干干净净,窸窣的声音却响起,合作算是彻底完了,昨晚啊,对着名单一个个地抓人……


诸葛青听得零碎,他去王也落脚的旅店,没找到人。这会儿诸葛青还在安慰自己,王也没跟那些人正式搭伙,顶多就是个临时打工的,名单上应该不会有他的名字,再说了,除了有几次连着见不着人,王也一直跟着自己晃悠,虽然脸上的黑眼圈从来都遮不住……


越想心里越乱,诸葛青前段时间在杭州丢了一半的家业才保住了城里的百姓不再多交税,他也只是笑骂“狗东西吃不饱”,这会儿找不见人,却开始手抖,没让自己冷静下来,反而敲了电报,让上海一直潜下去的伙计都出来找人。


八个伙计,十年前就被他爹派到上海隐姓埋名,这会儿全城跑了一边还是没找到人。诸葛青骂了一声,揪头发的同时想起来那人喜欢去江边晒太阳,跟游手好闲的废人一样,好几次直接滚到草丛里睡过去了。


找到王也的时候诸葛青盯着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看起来挺平静,也不知道这会儿人是什么表情。诸葛青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人前面,王也没抬眼,盯着翻腾不止的江面。


“青,你说人啊……”王也叹气,“不投身进去,总觉得自己高贵;好不容易想干些事吧,总是这样那样地被束手束脚。到头来想握住的东西,被别人摔了个稀巴烂。”


诸葛青没开口,这会儿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行啦,在上海呆的时间够久了,该见的人该干的事也差不多了。”王也起身拍拍土,“虽然今天被毁了一大半,好歹也让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是真的愿意给那些人争取些什么,就算他们戳着我脊梁骨骂,我还是想让大家站着活;就算他们已经跪久了,他妈的不知道站起来活是什么滋味,也得去争!”


王也头一次发了火,诸葛青咬牙看着对方,知道自己再也说不了什么,他缓缓开口:“你要出城,我能想法子……”


“还真当我来上海当废物哪。”王也摆摆手,“行啦,再把你扯进来,诸葛家的家业这次就得丢尽了,你还是回杭州当生意人去……”剩下的话含在嘴里没说出来,王也看了看诸葛青,今儿穿着白衬衫,东奔西走沾了灰尘,但人还是挺拔的,像竹子。


“得护好城里人啊,这可是你说的。”王也拍拍他,又顺了一把诸葛青被江风吹得散乱的长发,“那走了啊。”


三天后上海再次血流了满街,那会儿诸葛青已经找不到王也了,他偷偷打听过,没问到一丝有用的信息。后来他想明白,对他来说,王也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半年后弟弟诸葛白长到二十岁,诸葛青回到杭州给他过生日,桌上长寿面还没吃完,诸葛白就听见他哥轻轻一句“家里就交给你了。”


惊得诸葛白咽不下去嘴里的面条,诸葛青还在笑他:“怕什么……我十七都跑去英国了。”


诸葛青突然开始做海运,花了一大笔钱买了通海证,上船之前把头发剪得极短,看得管家哎哟哎哟地可惜,他摸了摸寸头,觉得这样也不错。


一开始还是茶叶和绸缎,渐渐地他船舱里带了其他的东西,国内第一瓶百浪多息是诸葛青在欧洲跑了三个国家拿回来的,没想到后来那是比黄金还贵的救命药。他的手上茧子越来越多,海风吹得人不再白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诸葛白能哭到他以为自己已经入土了。“王也,再见面你可得让我好好揍几下……”他心里头暗暗地骂那个再也没有见过面的人,一边还得让弟弟少哭丧。


战事吃紧,海运做不下去,国内的明争暗斗也越来越激烈,诸葛青索性让全家北上来到山西,见识了北风刮人是个什么场景,也听到了和陕北差不离的信天游,还遇到一些人,说话不着调,做事却干脆利落,从来不拖泥带水。


诸葛青一直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一步步入了这趟河,吃的苦头数不胜数,反而还越走越深。好在他眼光一向毒辣,总算北迁这事做得又快又正确。打跑外敌,国内还得再解决。虽说广播里喊着和平和平,诸葛青一把压低天线:“和平,这俩还能和平商谈,那上海当年就不会乱成一锅粥啦。”


“哎呀,你还去过上海。”说话这人是诸葛青在山西认识的张楚岚,聊天最不着调,心思却最是缜密。他们这会儿凑在一起喝酒,北方自家酿的酒可不像江南那边绵长,一口下去能从心口烧起火来。诸葛青最近忙着干其他的事,顾不上打理头发,索性把已经长长的碎发扎起来,张楚岚“哎哟”一声:“这他妈的巧了不是,你跟王也兜里的那个人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嘛!我就说一见面就觉得你眼熟!”


这么多年过去,这个名字猝不及防得再次出现,诸葛青都来不及做什么反应,只能愣愣地听张楚岚叨叨:“王也你不知道吧,人可是北平大学生呢,据说读的建筑,读到一半辍学南下做事情,我还是三年前跟他见面。那人面上看着软和,心跟石头一样硬,也就喝酒这块是孙子,那晚醉成烂泥,跟宝贝一样掏出一张纸片,上面画着的人和你像呢,就是头发比你还长!”


“……他说了什么?”好半天诸葛青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张楚岚没察觉出不对,还在一边嘬牙花回忆:“说什么,卿卿如晤?反正颠三倒四没听清。那人厉害着呢,只不过后来又去南方了,也不知道这会儿还活着没有……人嘛,相逢就是一面,之后再见可就难呐!来,干!”


张楚岚又开始碰碗,诸葛青却低下头笑出声。“卿卿如晤……”他喃喃地念出声,又抬头骂:“你这个文盲,连这个都不明白……”话说到一半,却哽住。


可不是吗,那才是1911年,张楚岚才多大啊,要让个小孩明白什么呢?人可是十四就摸着枪了,他诸葛青算什么东西,一直犹豫一直错过,非得现在还给自己心口插一刀。


“卿卿如晤……”他躲在海碗后面,被不怎么纯正的烧酒呛出泪来。


以天下人为念,当亦乐牺牲吾身。


“老王,你可真是……”诸葛青笑笑,“现在的我可没功夫慢慢品茶,比牛饮还要俗气一些呢……”


他没再打听,觉得没消息就是好消息,这会儿来了个三年前的回忆,让诸葛青恨得咬牙,又不知道该对谁骂两声。


屋子里还在嬉笑打闹,局势未定但晨光已现,年轻人怀揣理想热血期待明天,诸葛青却再也呆不下去,他走出来,看着黑漆漆的天空,连一颗星子都无。


他刚来山西那会儿,走夜路总是摔跤,这会儿没打灯没月光,诸葛青走得平坦顺畅。就像是多年前他剪短头发后走向海船一般平静。路间有缥缈的歌声传过来,赶路的人在给自己唱歌听。


哥哥打山头走过来,灰尘迷住我的眼。


哎呦喂山风快快吹散,让我看看阿哥的脸。


哥哥模样在我心,阿妹何时再见你。


四十里外灯亮起,不见阿哥的身影。


石头不转水不转,人家都在你不在。


石头不转水不转,人家都在你不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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